作为结构主义的女性主义

尽管并没有人明确指出这一点,女性主义就是一种结构主义。

1.

什么是结构主义?

结构主义强调“结构”本身会发挥最大的作用,产生最大的社会影响,而不是结构之中的具体“材料”。

结构主义在二战后的法国重新开始流行。特别是在60年代,直接冲击了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强调尊重个性和自由选择,认为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存在本身也没有先验意义。人类只有在存在的基础上自我成就,才能拥有意义。而结构主义认为个人没有自由选择的空间,结构决定了个人的行为和选择空间。

举例来说,在女性受到歧视的事件中,虽然每个具体案例都各有不同,女性主义强调的是社会的父权制度这个结构导致女性受到歧视的必然性。个案中的被害者、加害者的个性化品质和具体行为只是表面上的历史偶然,而社会结构导致系统性、必然性的歧视才是历史的必然,即使不是这个加害者,也会有另一个加害者;即使不是这件事情,也会有其他事情发生。

观察者(自我)和被观察的社会现象(他者)之间的关系,也由结构决定。通过采用新视角,观察者能够发现原先被掩盖的问题,得到新的、有价值的结论。因此,女性主义的结构化视角可以揭示出父权制度压迫女性的现象,即使这些案例表面上与女性遭受歧视并没有直接联系。

结构主义有三个显著的特征。

一、寻求批评的恒定模式。结构主义寻求一种相对稳定的模式来把握,以达到理性、深刻、全面的认识,对于结构本身的稳定和自洽是非常重视的。

二、强调问题研究的整体观。结构构成了事情整体的主框架,因此不存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必须站在整体的视角上才能解决问题。

三、具有“否定主体、否定历史、否定人文主义”的特征。因为结构最大,自然会弱化人和主体的作用。

结构主义是最具革命性的学派,传承了法国优秀的革命传统。女性主义是作为结构主义的一种,拥有了自洽而强大的力量,成为一股重要的思潮。

 

2.

把女性主义当作一种结构主义,能给我们什么启示?

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女权和反女权,平的是什么权,争取的是什么权,什么手段在争取平等地位中是有效的,存在很多争论,还没有权威共识占统治地位的理论。常见人们需要做这样的澄清:“女权不是XX,而是YY”,这便是缺乏共识的表现。但把女性主义当作一种结构主义,就能从这些细枝末节的争论中超脱出来,获得清晰的图景。

结构主义也并非是20世纪才出现的,它是一个古老的方法论体系而不是统一的学派,因此,它的理论来源和基础是多种多样的,理论体系也是庞杂的。庞杂,就是自发性结构主义的特点。

不用往前回溯多久,100多年前就出现的马克思主义也属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唯物史观,即社会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结构决定个人意识和行为,社会结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资本占有不均是潜藏在所有矛盾背后的本质矛盾,这与结构主义的核心理念有很多相似之处。

按理说,同属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应该能够非常理解马克思主义的诉求,然而女性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认可度并不高。同为打工人遇到的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眼里是资本家和无产阶级的矛盾,在女性主义者中是占有更多社会资源的男性领导和错误的意识形态的问题。男权制是先于资本主义制度而存在的,因此推翻资本主义只是结束男性对女性压迫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不同结构主义流派之间是水火不容的,试图让他们之间进行调和是不可能的。因为结构就是结构主义者的根,要让一个结构主义者和另外一个结构主义者进行调和,也就是要修改他自己选用的结构,相当于刨掉自己的根。

女性主义工作当前遇到的诸多困难,也来自于结构主义自身的特点。后面我会更多从困难和挑战这个角度进行展开。

不同流派之间虽然能在同一把伞下暂时获得共鸣,但也会分担本应由其他流派承受的批评。女性主义常常面临污名化的压力,媒体和社会描绘激进女权主义者的过激行为和过激思想,塑造一种可怕的女人或者令人讨厌的女人。女性主义内部也存在最温和到最激进的不同流派,有的关注家庭生活,有的关注社会职场。有的认为平权即女权,有的认为矫枉必须过正。因为流派庞杂,温和的流派不得不接受针对激进流派的批评。

面对这种批评,存在两种个人反应。

第一种反应是个人对女性主义整体的切割和回避。铃木凉美提到在谴责性别歧视之前,会先申明“我不是个女权”,不想被贴上女权的标签又想好好抗议。上野千鹤子也提到在妇女解放运动初期,许多女性也说过“I am not a liberal, but…”。这种反应随着社会的进步逐渐式微,越来越多的女性勇于站出来说自己就是女性主义。

第二种反应是诉诸纯洁:”那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真正的女权主义应该是XXX“。重命名也是一种诉诸纯洁[1],在某个时间段内“女权主义”这个名字被污名化了,那么我们就把真正纯洁的思潮和工作重命名为“平权运动/女性主义/妇女解放运动”……诉诸纯洁成为目前普遍的做法,既可以维持女性主义的agenda,又可以避免个人和污名化的行为挂钩。

但诉诸纯洁的缺点是不利于团结。

女性团体内部都纷争不休。前段时间上野千鹤子和北大女生夜聊引起很大的争议,不少人批评北大女生提出的问题过于低级,侮辱了北大第一学府的名声,体现北大女生对父权社会的臣服等。夜聊之前,都不读读经典女性主义的论文,至少也讲讲 Karan Horney 或者伊藤比吕美才能体现出水平吧。

上野千鹤子也说女性主义的站队问题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不过她认为”女性主义可以不受这些问题的困扰,因为女性主义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自称女性主义者的人就是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不存在正确和错误之分。女性主义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上野千鹤子反对的就是这种诉诸纯洁的策略,希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女性力量,让女性主义的大伞可以庇荫各式人等。

即便解决了女性团体内部团结的问题,对外团结仍然存在根本性困难。社会中占比50%的男性,在目前女性主义提出的社会改革中是没有办法参与的,只能和结构一起被消灭。

铃木凉美说她“对男人的绝望和死心”。上野千鹤子也“不奢望男性读者拿起这本书,却很想听听他们的感受”。即使是上野千鹤子这么资深的女性主义者,似乎也没有认为男性有成为可以团结的力量的可能性。

对女性主义而言,男女对立是这个结构的根,在初级阶段可以团结一部分男性,长期而言男性作为一种性别是需要被消灭的。就跟马克思主义对待资本家一样,在一定的历史阶段(比如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可以团结、依赖,但是根本上是要消灭的。然而资本家被消灭的前景还算可以想象,但男性被消灭的前景却让人难以理解。

结构主义的缺点还包括过于强调结构的作用,人只有被置于社会的关系结构中才具有功能性价值,人的主体性消失了。铃木凉美有一个困惑——究竟个体女性的努力和奋斗,价值在哪里?她讴歌个体女性对抗社会问题的努力和奋斗,会被另一些女性主义者认为成了强化男权结构的武器。在上野千鹤子看来,个体的努力和奋斗是没有独立意义的,它只有一个作用,即越是需要个体努力和奋斗,越是证明结构存在严重的问题。事实上人的主体价值、自由价值被贬低,铃木凉美的困惑并未被解答。

 

3.

改变社会现实还需要什么

或者说,如何让女性主义超越意识形态思潮,上升为实际上改变社会结构的现实呢?

结构主义天然会产生左派右派各种派,一方面上野千鹤子希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以中心化的方式确定女性主义的agenda,没有中心、没有教皇、个人都可以通过自身经历来体验和实行女性主义。这就出现了冲突。既然结构重于材料,女性主义要从意识形态变成一种现实,那就不可能是自下而上的改变。以马克思主义为例,若缺少中心化引领的,就会分裂成苏联修正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教条社会主义等,这些流派并不能拧成一股绳。

历史证明,要把结构主义变成现实,必须要中心化地制定路线图、自上而下地推行。

​目前的女性主义主要侧重于批判现有结构的负面作用,而缺乏对理想结构进行建设性讨论。面对生育和养育孩子方面,男性普遍不负责任的社会问题,有女性主义者建议引进单亲妈妈的生育支持援助制度,以便给女性更多的资源和帮助的倾斜,但又有女性主义者认为,这种生育支持援助制度建立了一种让男人更加不负责任的制度。一种政策的实施和不实施都会遭到批判,那就变成了只会投反对票的在野党。

正面回答对的结构究竟长什么样,是非常必要的。否则女性主义只能无奈地成为永远投反对票的在野党,无法升级为真正改变社会结构的执政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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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诉诸纯洁虽然是一种常用手段,但却是一种常见谬误。最早是由英国哲学家Antony Flew描述的“真正的苏格兰人”故事如下:

甲说:“苏格兰人喝粥从不加糖。”

乙反驳:“我有一个苏格兰朋友安东尼,他喝粥都加糖。”

甲说:“啊,确实如此,说明你的朋友安东尼并不是真正的苏格兰人。没有一个真正的苏格兰人会在粥里加糖。”

加上“真正的”三个字,就能灵活地排除任何异己,落入了诉诸纯洁的陷阱。排除到最后,真正的苏格兰人​只存在于想象之后。这个谬误实际上不叫“真正的苏格兰人”,而叫No True Scotsman——没有真正的苏格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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