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出些规范,多给些空间

(一)

最近有关部门推出三个规范,分别是:

  • 《基金管理公司绩效考核与薪酬管理指引》,规定到多细呢,比如绩效奖金要拿出不低于40%递延三年,当年奖金的20%以上要买自己公司的基金,还要50%以上买权益性基金。
  • 《保荐业务工作底稿目录细则》,规定到多细呢,类似“投资性房地产”的底稿要怎么写。
  • 《保荐协议(示范文本)》,规定到多细呢,正文18条,跟一个公司法务出的模板一样,只留了一些【】让你填上甲乙方和费用金额。

拍案惊奇,这都要规定。

 

(二)

最强大的力量来源于人的内在,也可以称之为主观能动性。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解决自身问题的能力,有他分析、应对的方法。

一个人的学习过程便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过程。一个老师外在地规定好你怎么读、做什么题、背诵什么内容,这个老师可以把这些动作规定细化到不需要学生做什么思考,即便你不理解,没关系,照做就好。这样的学生,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就是一台机器。可是作为一台机器,又永远没有电脑和机器人干得好。

学生要理解吸收所学的东西。每一个学生都拥有理解能力的,但每个人一开始不理解的地方是因人而异的。这个东西只有学生自己努力才能找到,老师外在地施予统一的规范是不能解决每个学生切身问题的。

要实实在在提升一群学生的知识水平,那么作为老师的教学方法,需要把学生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不是只做一台机器。

当然有人会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老师教学和学生学习并不是为了让一群学生增进知识。老师用“一刀切”的方式,规范到极致的指导消灭学生运用主观能动性对知识进行理解的尝试,只是为了考试。考试不是为了增进知识,只是一种筛选的工具。

这是一种流行的观点,但是可悲的,是走向死亡的。筛选的本质是非创造性的,它是附着于本来就存在的本体之上所做的分配优化。事物的发展变化,本体才是基础,本体自己的提升占九成,筛选的提升占一成。

筛选的本质是分配,而分配的本质是盗。相信分配至上的人是静态的,认为世界就这样了,停滞了,完成了,所有东西都已经存在,并被历史机缘分配到个人的手里,不会有新的东西和事情产生了,没有未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所有的行动和变化,无非是把现有的东西从谁的占有状态里转移到另外一个人的占有状态。无论这个出发点多么高尚,别人占有的这个东西的历史机缘被阐述得多么不堪,本质上,谈分配,都是把现有的东西从别人手里拿过来,这就是盗。

显然,分配也是不创造的。分配是通过其机制的优化带来的副作用,也就是主观能动性的提升进而带来创造性活动总量和效率的增加,才是创造新东西的原因。

创造性活动是本,分配是末。本末不能倒置。如果一个人的世界观是世界末日、历史终结,也没有希望创造出任何新东西了,只剩下你多我少的零和博弈(考虑到内部消耗,其实是负和博弈)。这样的世界是封闭的耗散系统,整个系统迟早走向衰亡和灭绝。这就是为什么说,只关注分配的逻辑是一种迈向死亡的逻辑。

况且,喜欢谈分配的人,从不问 Why me。作为个体,不做创造性活动,就琢磨着制定分配规则。凭啥轮到你?不流血不牺牲,这个分配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哟。

 

(三)

迈向欣欣向荣的创造性活动,不可能是由外部规范带来的。复杂性是世界的本质,当你认为你已经掌握了它所有规律的时候,恰恰是水开始溢出的时刻(run out of the box)。外部规范不可能对每一细节了如指掌,甚至把饭喂到你嘴里时,还要规定嚼几下才能下咽。有人希望给外部规范打补丁,用更细的分类来使这个规范更准确更恰当。比如细化规定饮料可以不嚼直接吞,米饭要嚼五次。那饮料里,珍珠奶茶的珍珠可不能不嚼,米饭里,还有稀饭和糯米饭之分……再扩展下去,规范不可能穷尽,而且规范越细,被规范的人越不可能完全记得,并以此作为自己行事的指挥棒。

唯有人的心智是可依靠的指挥棒。吃饭要嚼几下,就让吃饭的人自己决定可好,天然不需要外部规范来告诉你,只要信赖嘴巴的主人。只要他是自己想吃的,总能嚼得好;若他压根不想吃,有人命令他嚼,只能应付了事,味同嚼蜡。

要发挥主观能动性,需要的是非常用力地设计并维护好一个制度,保护让人发挥的空间。这才是“自由”的原生含义。自由不是毫不用力随遇而安,自由不是不存在任何反对。相反,自由等同于发挥的空间,是需要非常用力地破除那些限制发挥空间的结界,搭配上精妙设计的空间规则,用激励相容的方法引导主观能动性良性地发展。

自由这个词常常被异化了,变成西方价值的代名词,变成对坏事的保护伞,变成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特别是在市场经济、枪支自由、堕胎自由等议题下)。但自由也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人的自主发挥空间就是人存在的意义,马克思都在为人类自由全面的发展而高呼,把人从资本的枷锁解脱出来,回归人类自由发展的本质。我们本不应当害怕使用这个词语。但为了避免对词汇的争议,我不会用“自由”这两个字,而是采用“发挥空间”指代它。

 

(四)

制度设计和创造性活动是个有趣的平衡。越是微观的层面,越要侧重于关注创造性活动;随着所涉群体规模的扩大,制度设计的重要性逐渐提高,制度设计活动的比重也逐渐提高;越是宏观的层面,制度设计越重要。

当你只考虑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完的事情时,你只要专注地想事情本身如何做好,关注创造性活动本身怎么做。

当你带领一个小团队的时候,你开始不能仅仅想着要做什么事情,还要想着怎么合理安排团队来做。有的领导干活很厉害,但不会团队管理,经常自己亲自上手干活,把自己累得半死,团队其他人要么很闲,要么干得一坨屎。还有的领导喜欢抓细枝末节,看到有问题就批判,然后手把手改,最后想想算了,索性搬回来自己做。最后把团队成员的积极性都打击没了,只等领导发号施令,叫一下,挪一步。带这样的小团队时,领导既要会干活,还要会创造和保护一种团队都自主努力干好活的空间。

当你要管理一个集团公司、或者一个政区的时候,你应当把100%的精力都投入在制度设计上,他不能那么奢侈地把精力还投在研究具体操作性的事务上。

 

(五)

如何用力保护好个体的发挥空间呢?这是国家治理和企业治理者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琢磨的问题。这是一个制度设计的问题。制度设计的最佳策略——不,应该说是唯一有效的策略就是从保护发挥空间着手。千万别埋头做 checklist 或者列举 dos & don’ts,那属于创造性活动的范畴。

  1. 这个系统是否有奖惩机制,让做得好的人受益,做的差的人吃亏。
  2. 这个奖惩机制里,是否以普通人的水平就能做到不被惩罚。
  3. 这个奖惩机制后果是否自然、符合普通人的直觉。Intuitive.
  4. 这个奖惩机制是否从理论上以及实际上能让做的好的人数量增加,做的差的人数量减少,形成正反馈循环。
  5. 这个奖惩机制是否有因果率的必然性。
  6. 这个奖惩机制是否有可操作性。

我们还是以吃饭为例,我们想要设计一个制度,鼓励人们吃饭,惩罚人们不吃饭,怎么设计?大自然帮我们设计好了:吃饭的人能活下去,不吃饭会死。这个制度就很好。生死很直接,因果律很必然,符合直觉,死亡会减少不吃饭的人,正向反馈,把这样的人保持在很小的比例上。

我们用思想实验,想象一种替代的制度,不吃饭的人不会死,但是作为惩罚要被扣10元钱。这个制度就非常烂。首先,不吃饭要扣钱就很反直觉;其次,有的人就是不care钱,你要拿他怎么样?(不要试图改变一个人的观点,用因果率的结果来给与反馈);第三,有的人不吃饭可能还有更高的收益,他会选择付了10元然后去做其他事情,这样无法达到减少这种人数量的效果;第四,有的人会想方设法假装吃饭,钻空子应付了事;第五,为了确保可操作性,还要额外设置一支监察队伍来看是否有人假装吃饭,那么为了这支监察队伍又得再设计一套制度来鼓励认真负责惩罚渎职,没完没了,到最后,这群人好好吃饭所带来的价值会被叠床架屋的监察制度吃干净了。

 

(六)

有人担心,你通过制度设计给了个体太多发挥空间,不怕坏人钻空子吗,那我还得设计出更多具体措施来把漏洞堵住。这种想法是比较简单的。因为正是因为一开始就采用外部规范的方式限缩了人的发挥空间,才出现了结界,才有所谓的”钻空子“。一个系统的制度设计得当,做的差的人自己就衰亡了,何来”钻空子“一说,人们只会说他求仁得仁。

还是用刚刚吃饭的例子。有人不吃饭,被罚了10元,但是他趁着别人吃饭自己不吃的时间挣了20元。我们说他”钻空子“。但如果有人不吃饭,死了,葬礼上收了20元的礼金。我们会说他钻空子吗?不会,我们会说他活该,人都没了拿了20元有什么用。

在良好的机制下,你不用去干涉、教育、批评一个人对不同事物价值的判断。有人认为财富重于生命,那么你不用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改变他。他自己做了这个”错误“的判断,就会衰亡,群体里这种人就会自行减少。这是一个理想制度的特点。

现实中,制度设计因各种现实因素的限制,无法完全达到理想制度的状态。但描绘理想并不是无意义的,它让我们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少出些规范,多给些空间,别爹味太重,以“都是为了你好”的名义。

对发挥空间的限缩只能由主体自己来做出。在行动之前他有甲乙丙丁各种选择可能性,他在这些可能性中做出决策甲方案,并采取行动,实质上就摒弃了除甲以外的其他可能性。这种决策和对行动空间的限缩只能由主体自主权衡、判断后做出,而不是被外部规范强行剪除。

而且,外部规范强行剪除了发挥空间后,还要说,这是帮助你自主健康发展。这就是刘擎教授所批判的概念魔术。

所谓“概念魔术”,就是一种对词语的异化。比如说自由当然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自由也是需要受约束的。战争的时候,安全秩序比自由重要,你就可以说,这是我们付出一点自由来换取安全,换取秩序。但你不要说,这没有压抑你的自由,我们是为了更高的自由,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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