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崇高的真实的幻觉

“真理源自误认。” ——拉康

读左派学者齐泽克(斯洛文尼亚)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一)

我们必须服从法律,不是因为它有益、公正、优秀,而是因为它是法律。这个同义反复展现了法律权威来源的恶性循环,这是法律权威的神秘根基。任何人,只要想探究其第一性原理的来源,都会毁灭它。

唯一真实的服从就是外在的服从行为本身,而不是从心理或者信念上认可服从。可以说,出于自己内心的服从时,我们并没有真正服从权威,而只是紧跟我们的判断力。我们的判断力告诉我们,只要权威是好的、明智的、仁慈的,它就值得服从。

这被黑格尔称为“反思范畴”(reflex categories)。一般说来,它构成了一个古怪的种类。比如说,某人之所以是国王,是因为其他人都臣属于他。而其他人之所以臣属于他,是因为他是国王。这种反思范畴并不等于循环论证或同义反复,因为反思范畴本身是描述一种现实存在的特殊情况,而非论证手段。

意识形态最初的定义,或许是出自马克思《资本论》:“他们虽然对其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意识形态是对自己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的误认,这种存在只有在被误认且被忽略的前提下,才能产生自身。一旦我们审视它本来的样子,这种存在就会变为另一种现实,成为另一种意识形态。

面具不是掩饰在事物的本质,面具成为事物的本质。在面具之下空无一物。

想起复旦哲学王子王德峰在讲座中吞云吐雾时说的金刚经三句义:“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如来说世界,其实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世界的本质就是因缘际会产生的幻象,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就叫做世界。

 

(二)

宗教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过,如果我们因为基督聪明善良而信仰他,那是可怕的亵渎。相反,只有信仰基督,才能使我们洞察基督的善良与智慧。我们之所以找到信仰的理由,是因为我们已有信仰。

卡夫卡《审判》中的牧师帕斯卡尔如何回应一个试图“证明上帝是否存在”的人:

你没有能力相信什么,那是因为你激情澎湃,理性在驱使你相信,但你又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个上面,不要增加上帝存在的证据来说服自己。要把精力放再减少自己的热情,进而说服自己。跟着那些人学吧,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好像他们真的相信什么。他们取圣水,让人讲话等等。这会使你相当自然地相信什么,会使你变得温顺。

选择这条道路会对你有什么害处呢?你会变得忠诚、诚实、谦卑、感恩、慷慨解囊,会变成诚挚可靠的朋友。你不会再沉迷于有害的娱乐、荣誉和讲究吃喝的生活。(不只是死后能进天堂,)即使在此生此世,你也终会有收获,你每走出一步,你的收获是如此确凿无疑,你冒得风险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最终你会知道,你得到了这么多,却没有为此付出一分一厘。

帕斯卡尔的最终答案是:摒弃理性的论证,投身于意识形态的外在仪式,通过重复那无意义的姿势使自己变得麻木。假装你已经相信了什么,到那时,你就会真的相信神呢。这就是实现意识形态皈依的步骤。

还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面上看是自由的,只受到理性论证的约束,但实际上他们一脑子资产阶级偏见。这些偏见不会让他步出牢笼,因此他也不能相信历史的意义和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那他们能做什么?

答案是:首先,他至少应该认识到,他在相信历史的意义这方面软弱无力,但理性又驱使他追求真理。因此,他不应该竭尽全力寻找证明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这一真理,相反,他应该学着制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激情和偏见。他应该学着那些人,他们一度也像他一样软弱无力,但他们开始帮助罢工者,宣传工人运动。这使他们麻木不仁,也令他们自然地相信了什么。

选择这条道路会对他有什么害处呢?他会变得忠诚、诚实、谦卑、感恩、慷慨解囊,会变成诚挚可靠的朋友。他不会再沉迷于小资产阶级的娱乐、荣誉和讲究吃喝的生活,放弃他以自我为中心的琐事,放弃他虚假的自由感。这样,他能收获甚多,过上有意义的日子,摆脱怀疑和不确定性。他的日常行为都伴随着这样的意识:他正在为伟大高贵的事业作着小小的贡献。

 

(三)

如果把事物区分为意识和现实,意识形态幻觉并不在意识这一边,而是处于现实的一边。人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社会现实和社会行为,是受到了幻觉的引导,幻觉正在构建他们的现实,构建他们的真实社会行为。而人们所误认、所忽视的,并不是现实,而是幻觉本身。他们对事物本身一清二楚,而实际行事时,又仿佛对事物真实面貌一无所知。幻觉之所以是幻觉,是因为人们对幻觉的忽视。意识形态不是用来掩饰事物本质的幻象,而是用来构建我们社会现实的幻象,具有结构现实的力量——即使我们对意识形态进行讽刺和批判,也仍然是在对这个幻象进行推波助澜。在后意识形态主义中,他们知道自己正追随幻觉,但是仍然坦然为之。例如他们知道自己的自由观、民主观、革命观掩盖着特定的压迫或剥削或欺凌,但是仍然追随自己的观点。

大概这就是意识形态的根本维度:意识形态不仅是对现实的虚幻再现,还是已被视为意识形态的现实,是得到虚假意识支撑的这种存在本身。

我们考察下反犹主义偏见。如果我们呼吁“放下反犹主义偏见,实事求是地看待犹太人”,这样反而会强化犹太人这种意识形态的画像产物。例如,我们不妨假定,客观的审视会证明犹太人确实在金融方面压制了非犹太人,他们的确会犯罪,某些犹太人还不定时洗澡。我们不妨扪心自问,在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这样的客观方法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人们会“客观公正”地说:“纳粹正过分草率地宣告犹太人有罪,没有充分的论证,所以让我们冷静、清醒地收集下犹太人的罪证吧。”这种行为本身又助推了反犹主义偏见的扩散。

对反犹主义偏见的正确回应,不是“犹太人不是如此”,而是“反犹主义偏见和犹太人毫不相干,这是意识形态幻觉”。因为相信,所以看见。从未有过因为看见,所以相信。

日常经验同样无法破除意识形态偏见。意识形态的构建出的幻觉常常在日常经验领域发现矛盾,但意识形态不能吸收、综合这些日常经验并对自己进行修正。再次以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的一个典型人物为例,他接受了大量的反犹主义宣传,把犹太人描述为邪恶的魔鬼化身,只手遮天的幕后操纵者。但回家后,他遇到他的邻居斯特恩,他们俩家的孩子从小玩到大,时不时一起聊天吃饭。这样的日常经验都不能破除反犹主义宣传吗?

答案是不能。他的反应是把日常经验转化为反犹主义的证据:“你看犹太人多么险恶,认识到他们的真实本性是困难的。他们把自己的真实本性掩藏在日常表象这个面具下面。正是这种阴险狡诈构成了犹太人的基本特征。”当与意识形态矛盾的日常经验,也开始充当有利于意识形态的证据时,这种意识形态就大功告成了。

 

(四)

在革命进程中的修正主义,害怕在客观条件成熟以前,过早地夺取政权,批评过于急躁,超越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对此,德国共产党人罗萨·卢森堡的回答是:第一次夺取政权必定是“过早”的:工人阶级要成熟起来,必要前提条件是自我组织和自我教育,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过早地夺取政权。只有在一系列过早的夺权失败之后,适当的时机才会到来。如果一昧等待适当时机,有生之年都等不到。

而要让革命主体能够“过早”地夺取政权,需要让革命主体误认当下为正确的时机。若革命主体正确地认知了“过早”,那么这次夺权就不会发生,失败和教育也不会发生。

误认悖论性地出现在真理之前,只有通过错误才能成为真理。

按照黑格尔的理论,历史在重复中,推动车轮向前滚滚。

 

(五)

摘录一些齐泽克的笑话:

1 不识庐山真面目

一个病人住在一个很大的病房里,里面住满了很多病人,这个病人跟医生抱怨,病房里其他病人发出的噪音此起彼伏,搞得他快疯了,医生表示无能为力,因为那些病人都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不能阻止他们表达自己的绝望。这个抱怨的病人回应:”为什么不把那些快死的病人单独放一个病房?”医生慢条斯理的随口应道:“这间就是。”

2 到底什么是马呢?

生物老师给学生做测试,考察各种动物,一个学生总是把答案引导对马的定义上。“什么是猫?”“一种可被驯化的哺乳动物,不是马。”“什么是大象?”“生活在雨林中,体型健硕,不是马。”“什么是鱼?”“生活在水中,没有腿,不是马。”“好吧,”老师被搞的焦头烂额“那什么是马?”学生傻了,完全找不到北,开始一边嘟囔一边哭,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3 剥削

”你为什么认为你被剥削了?“
”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在工作的时候剩余价值被老板占据了。“
”但你现在没工作啊……“
”这就是第二个原因。“

4 先见之明

在某地发生军事政变之后,军队宣布了宵禁命令,晚上十点之后如果还有行人走在街上,哨兵有权将其击毙,在九点五十的时候,两个哨兵正在执勤,其中一个哨兵看见街上有一个行人在快速奔跑,马上开枪打了他。他的同伴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提前开枪。

“我认识那家伙,”哨兵得意的说,“他家离这里很远,十分钟肯定跑不到,所以为了省事,现在我就开枪了。”

5 抗议者的意见

在一场反对特朗普的游行中,抗议者呼吁大家多听一听抗议者的意见。当天晚上特朗普接受采访时,记者问他对于抗议的态度。

特朗普:”我呼吁大家多听一听抗议者的意见。”

6 你怎么还真去了?

一个犹太人气愤的对他的朋友说:”你跟我说要去伦敦而不是纽约,结果你怎么还真去了伦敦!我在纽约找了你半天。“

最后以一个齐泽克式笑话的故事来结尾。

2021年10月,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院举办“齐泽克哲学思想学术研讨会”,然后齐泽克本人被禁止在研讨会上发言。

齐泽克,即非齐泽克,是名齐泽克。你怎么还请了真的齐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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