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俄乌战争,中国外交部说:“乌克兰问题有着非常复杂的历史背景和经纬,演变到今天这种局面,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今天,我们来探索下千年乌克兰的历史,溯源其文化、传统和政治的独特演变。
(一)公元6世纪以前
乌克兰所在的黑海北岸林草原,直到中世纪还是是欧洲的边缘地区。按照罗马人和希腊人的记载,这片地区生活过亚马逊女战士、会生啖旅人的野蛮陶里安人、和波斯人的混血斯基泰人、食人族、还有从波罗的海一路南下的维京人。就像中国古籍中记载的北部边境一样,是戎狄游牧居住的地方,土地上的人一波一波地换,但都只是蛮族的历史。
欧洲的起源在地中海,殖民的商船,最多开到了克里米亚岛;亚洲的波斯帝国和阿拉伯帝国也最多扩展到黑海南岸的小亚细亚和高加索山脉以南。
欧洲的历史历史从公元前6世纪雅典斯巴达之争和希波战争开始、公元前1世纪恺撒大帝奠基古罗马帝国、公元395年东西罗马帝国分裂、公元5世)据说是被西汉赶走的匈奴人后代阿提拉横扫东欧、公元6-8世纪阿拉伯帝国的兴起。这些事情,跟乌克兰所在的地区都没关系。(可能匈人阿提拉勉强算有点关系吧,毕竟从东方过来应该得路过。)
文明从来没有北上进入大陆深处。
图1:公元6世纪以前的乌克兰
(二)882-1240 基辅罗斯公国
乌克兰的故事,开始于882年的基辅罗斯公国。
据古罗斯史书记载:北欧瓦良格人留里克兄弟应诺夫哥罗德贵族的“邀请”,于862年渡海来到诺夫哥罗德,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罗斯国。留里克的罗斯王朝始于此。留里克临去世前将诺夫哥罗德大公之位交给他的妹夫奥列格,奥列格东征西战,在882年定都基辅,史称基辅罗斯。
基辅罗斯公国进入欧洲主流历史叙事,主要还是因为弗拉基米尔大帝在公元988年向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皈依基督教。这次皈依为基督教和斯拉夫人都带来深远的影响。皈依后的斯拉夫人,获得进入欧洲主流社会的权利,弗拉基米尔大帝的后继者雅罗斯拉夫甚至获得了“欧洲的岳父”的历史称号,他的一众女儿和妹妹嫁给了挪威国王、波兰国王、匈牙利国王和法国国王,他的儿子还娶了拜占庭公主。雅罗斯拉夫在1054年去世,标志着统一的基辅罗斯帝国的终结。他规定所有的王子都有继承权,他后继者分裂为各个公国,比如以基辅为中心的基辅公国、莫斯科的弗拉基米尔-苏兹达尔公国、圣彼得堡的诺夫哥罗德公国、利沃夫的加利西亚公国等。同年,基督教东西教会大分裂,西部罗马教会的基督教成为天主教,东部拜占庭的基督教正式成为了东正教。
图2:油画《邀请瓦良格人》Vicktor Vasnetsov, 1913
(三)1240-1648 蒙古入侵,并入波兰
基辅罗斯的荣光持续了300多年,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的儿子拔都建立的金帐汗国,把蒙古的国界推进到了波兰、立陶宛边境。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地区成为欧洲和蒙古交战的中间地带。
1240年12月7日,蒙古人攻陷了基辅。基辅罗斯南部地区完全被蒙古人占领,基辅罗斯遭到重创。波兰和立陶宛,趁机瓜分了基辅罗斯西部地区。从1387年的卡列瓦联合直到1569年的卢布林联合,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完成了联邦合并,立陶宛获得了当今白俄罗斯的土地,而波兰获得了当今乌克兰的土地。
蒙古人的入侵带来了三个后果。一、斯拉夫人建立的罗斯公国失去了他们建国的首都基辅,退居东北方的莫斯科,俄罗斯继承了基辅罗斯的衣钵,包括东正教。二、波兰和立陶宛瓜分了这片土地,形成了未来的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三、残酷的战场让这片土地的秩序混乱,种族杂糅。冲散了罗斯人,带来了鞑靼人,创造了哥萨克人。
图3:波兰-立陶宛联邦对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地区的分割
(四)1640-1764 哥萨克建国
第聂伯河自北向南流,在扎波罗热拐了大个弯,最后注入黑海。这个湾浪急滩险,河床上遍布悬崖,最湍急的地方只能从陆地上绕行,就像长江三峡一样。这个险滩直到1930年代由前苏联建造起卡霍夫卡大坝(该大坝在2023年6月在俄乌战争中被炸毁),才把险滩淹没在水下。第聂伯河把南乌克兰分为两部分:站在基辅往下游看,东边称为左岸,包括扎波罗热、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和俄罗斯接壤;西边称为右岸,包括赫尔松等地,和波兰接壤。
图5:哥萨克乌克兰地理
哥萨克人一般认为是南逃的斯拉夫人,生活在乌克兰东南部的林草地带,身份属于贱民(相较波兰-立陶宛那些贵族和大公而言),被波兰的贵族所压迫。但在哥萨克人内部相比较,右岸哥萨克跟波兰关系更紧密,其上层人士都拥有波兰王国颁布的贵族身份(精英哥萨克),波兰通过给这些哥萨克人一些贵族的名额来控制这片地区。左岸哥萨克克(又叫扎波罗热哥萨克)则更草根一些,过了河东就是蛮荒,没有多少人被分到贵族名额。哥萨克人在波兰-立陶宛联邦里,不断发动起义,要推翻贵族的压迫,反抗苛捐杂税,拿回他们的土地和权利。
1648年爆发的史称“大叛乱”的哥萨克起义,建立了被许多人视为近代乌克兰雏形的哥萨克国家。“乌克兰”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历史舞台,出现在波兰王国的制图师的笔下。这已经至少是第七次哥萨克起义——前六次都被镇压了。左岸哥萨克人赫梅尔尼茨基这次掀起的起义,这一次,他成功了。1654年,赫梅尔尼茨基带领他的哥萨克军官,向莫斯科沙皇宣誓效忠,并对波兰-立陶宛联邦开战了。俄波战争开打。只用了一年,俄国军队从白俄罗斯打到立陶宛,包围了维尔纽斯;哥萨克大军打过第聂伯河西岸,在利沃夫(今乌克兰西部城市,临近波兰边境)围困了波兰军队。波兰-立陶宛联邦祸不单行:在北面,瑞典人也渡过波罗的海向联邦发起进攻,甚至已经占领了华沙,波兰国王出逃到和捷克接壤的西里西亚。俄国怕波兰被瑞典人控制,俄波双方于1656年停战,联手投入对瑞典的战争。
图3:赫梅利尼茨基的旗帜,现陈列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兵器博物馆。中间君士坦丁堡新月十字架图案代表了东正教;EК(他的国王, His King) МЛС (陛下, Majesty);3(扎波罗热) B(军队,военныйвойсковой)БХ(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Г(指挥官)。可以看到哥萨克的旗帜用的都是西里尔字母,和俄语一样。
就在局面一片大好时,赫梅尔尼茨基死了,权力交给了他的儿子16岁的小赫梅尔尼茨基。但是一名摄政老臣维霍夫斯基推翻了小赫梅尔尼茨基,自命为统领。维霍夫斯基来自第聂伯河右岸,是精英哥萨克人,拥有波兰贵族身份,许多底层哥萨克军官都不承认维霍夫斯基篡位的合法性,俄国当然也不承认。1658年,维霍夫斯基的军队在波兰人和克里米亚鞑靼人(就是金帐汗国的后裔)的支持下挑起了哥萨克内战,跨过第聂伯河进攻左岸哥萨克和沙皇俄国,并且宣布哥萨克国回归波兰国王治下。
在鞑靼军队的帮助下,维霍夫斯基一开始还赢得几场大胜,歼灭了超过10万人的莫斯科军队,莫斯科城内关于沙皇即将逃离首都的谣言也四处流传。最终莫斯科人坚持了下来,哥萨克人也认为和波兰媾和的维霍夫斯基是“叛徒”,在1959年推翻了维霍夫斯基,重新支持小赫梅尔尼茨基上台。
维霍夫斯基投靠波兰,他(和现在很多乌克兰历史学家)给出的理由是:俄国人和波兰讲和,违反了1654年和哥萨克的承诺,没有继续跟波兰这个敌人干到底。所以,哥萨克要跟波兰站在一起了。其实本质的原因是以为波兰能给哥萨克更多的土地和贵族名额,他代表的是哥萨克贵族的利益;而他被推翻,是因为最终波兰议会只给了基辅周围小小的领地,丧失了哥萨克贵族的支持。
1660年,获得几年喘息机会的波兰,和瑞典签订停战合约,调转枪头进攻俄军,在白俄罗斯打败了俄军。而这时小赫梅尔尼茨基又做出了墙头草的举动,他宣布脱离俄国,效忠波兰国王。哥萨克又分裂了。右岸哥萨克在小赫梅尔尼茨基的带领下投靠了波兰,扎波罗热哥萨克又一次不承认小赫梅尔尼茨基,在俄军支持下,抵抗波兰军队把守第聂伯河。这种态势一直持续到俄波战争结束,1667年,俄波双方签订停战协定,以第聂伯河为界,东岸是俄国,西岸是波兰。
最终历时13年的俄波战争结束,结局却是哥萨克被俄波瓜分。第一个哥萨克国家的建立,到头来,只是俄波战争的导火索和注脚。
哥萨克被瓜分的消息刺激了哥萨克人。哥萨克人的选择是:再找一个新爹。1669年,右岸哥萨克统领多罗申科来到了奥斯曼土耳其,请求苏丹把哥萨克人纳入他的保护之下,并带回了一支苏丹的军队,进攻第聂伯河右岸,一路打到波兰联邦境内。但奥斯曼土耳其并不想帮助哥萨克人完成统一,他只是把第聂伯河右岸作为一个殖民地,把基督教堂改成清真寺,并且掠夺当地人作为奴隶。第聂伯河右岸称为一片废墟,哥萨克人纷纷逃往第聂伯河左岸。
1676年,俄国军队和哥萨克友军渡过第聂伯河,收复了第聂伯河右岸,哥萨克终于再次统一。但只过了30年,1708年,出身右岸哥萨克人的领袖马泽帕在俄国和瑞典打得不可开交之际,起兵反叛俄国,带着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的大军向莫斯科进军。俄国沙皇和左岸哥萨克人宣布马泽帕为叛徒,将他称为犹大。一年后,瑞典国王和马泽帕联军在波塔尔瓦被俄国人军队打败,马泽帕出逃。此事大大降低了俄国人对哥萨克人的信任。俄国人随后加强了对乌克兰地区的管控。
之后的历史,乌克兰基本处于沙皇俄国和苏联的控制下,直到1989年。
(五)笔者注
哥萨克人物在不同国家的历史里褒贬截然不同,这个矛盾一直存在至今。
赫梅利尼茨基,乌克兰的第一民族英雄,在波兰历史中是负面的,认为他起义是公报私仇,导致波兰的衰落和被瓜分。在俄罗斯历史中,他是让乌克兰与俄罗斯“重新统一”的国家英雄。赫梅利尼茨基的起义导火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赫梅利尼茨基的庄园被一个波兰贵族强占了,赫梅利尼茨基甚至申诉到波兰国王面前也于事无补,于是他就揭竿起义了。其实能见到波兰国王,赫梅利尼茨自己也是有一定贵族身份的。其实这还是上层贵族之间分配利益之争。
哥萨克人长期在宗教、土地和经济上被波兰贵族压迫,但这次哥萨克人起义时,却将怒火烧向犹太商人。这些犹太商人经常为波兰人照管他们的土地,也就是现在的“二房东”。反抗没错,但哥萨克精英阶层并不真正想要整个民族的解放,而是借起义来争取更多的利益。所以反犹不反波;他国国王用特权一引诱,领袖就倒戈。哥萨克人反犹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二战,出现了班德拉这样的角色,既帮助纳粹迫害被德国占领的当地犹太人和不听从他的乌克兰平民,也因为追求乌克兰民族独立而被纳粹德国监禁,究竟是民族英雄还是纳粹帮凶。在2014年乌克兰政权更迭期间,班德拉的画像还出现在首都基辅的独立广场上,引起很大争议。
马泽帕,在乌克兰被视为领导了反抗沙俄统治的大起义,是仅次于赫梅利尼茨基的第二民族英雄。伏尔泰(法)、拜伦(英)认为他是民族英雄,普希金(俄)则认为他是权欲熏心的卑劣小人。在从苏联独立出来后,乌克兰发行的十元格里夫纳纸币上,印着他的头像,至少当今乌克兰人认为他是民族英雄。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他选择了瑞典。
图6:马泽帕在波兰宫廷通奸,被绑在一匹野马上拖到乌克兰。
哥萨克人追求自由的悲惨反抗史,更像是利益驱使下找错干爹的历史。
从1648年到1709年,短短一个甲子间,先反波兰,又投靠波兰反俄,又投靠俄国反波兰,又投靠波兰反俄,又投靠俄国反波兰,又投靠土耳其反波兰,又投靠瑞典反俄。虽然说夹在两个强国之间要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很困难,但哥萨克人总能选中那个错误答案:频繁反叛,而且在其中一方快要失败之时投靠过去,甚至投靠域外的强权(土耳其、瑞典)。这种倒戈文化实在不能理解和认同。
感觉哥萨克人一直对波兰有一种滤镜,即使波兰贵族一直压迫他,还是想要投奔入怀。我想了想,哥萨克对波兰的情感,就像蛮夷对中原的向往,这样突然就好理解了。毕竟欧洲的中心在地中海,波兰的政治文化和贵族生活方式代表着一种先进的文明,总不能向更蛮荒的人靠近吧。
而俄国人就像战国时期的楚国,中原人称之为“蛮夷”。楚国一直努力地往中原靠拢,想要称为“诸夏”,但楚王嘴皮子都磨破了,中原之国都不愿意跟楚国玩,直到楚成王在泓水之战打败了“仁义之师”宋襄公,用武力为华夏开疆拓土。俄国人也有一颗欧洲人的心,想要被欧洲的老贵族认可,也为欧洲向东开疆拓土。然而毕竟蛮夷,而且还信了“异教”东正教,英法德奥波们总还是不想认这个亲戚,乌克兰为了“脱俄入欧”更不想认这个亲戚。楚国人最后是成功了,俄国人还需要努力几代人吧。
而乌克兰这段历史,类似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时期政权更迭频繁,多民族打来打去,五胡乱华;宗教上,佛教和道教趁乱世传入、融合,前前后后将近400年。最终是因为打累了也好,还是因为民族和文化已经足够融合了也好,人们总结出了乱世生存的智慧,学会了怎么和多民族多文化和谐统一共存。春秋时期也面临这样的困境,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诸侯为了争抢土地和权力,让老百姓陷入悲惨的流血和火海之中。怎么论黑白是非曲直,怎么论谁是正义的?都没有正义的。孟子在回答梁惠王的时候回答,只有一种方法是正义的,那就是统一和安定。“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孟子·梁惠王上》)吾对曰:“定于一。”乌克兰人,也还需要努力几代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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