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一本书,叫《见证重大改革决策》,是官方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在2018年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时候出版的,收录了36名改革开放亲历者的口述访谈资料,包括时任中央的官员、学者、国企总经理等,多为第一次发表,可以看到中央层面重大改革措施的决策过程,还可以看到不同亲历者对改革的实践和理论有不同的描述和理解。
一个感触是治国、改革真的不容易,有多少事后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其实面临好多困难。比如说,并不是承包制一包就灵,一放就活,一分就成,也出现各种乱象,进而导致思想界的进攻。当下的困难,并不是当下独有的。因此只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实事求是,勇于实践,才能闯过去。各个领域都能从中受益,比如干银行的、干投资的、干媒体PR的……等等。
我节选了姜永华、项怀诚两位前财政部官员的回忆录,讲了1993年前后分税制改革的事情,起个名字叫做“跟着财政部学习做财务BP”。只摘抄,不评论,自行感悟。
姜永华,时任财政部地方预算司副司长
财政部历来重视数据,重视测算。按照王部长的话说,财政就是管数字的,算账,是财政工作的基本功。为了把包干制转换为分税制,必须通过算账来解决。由于没有模式可以套用,因此在转换过程,需要通过不断地调整来找感觉。可以讲,开始测算时,首先就是找感觉,西方的分税制这么分,如果我们要做的话,怎么在原来分税制试点的基础上,像国外一样,全国统一起来,而且必须使各个地区能够接受。所以,你必须要有感觉。在开始找感觉的时候,一会儿一个,今天拿出来一种分割法,明天一看,可能弄不成,马上就拿掉了。在这个过程中,总是不断地变化。因此,我们司里先后做了四十多套方案,进行测算。
最终形成了三个方案,共享税地方和中央按20∶80的二八方案,还有三七、四六方案,然后在1993年8月30日的总理会上向国务院汇报。结果,会议一讨论,统统选择了二八方案,没有人同意四六和三七方案。为什么呢?因为即使按照二八方案,中央拿的增量也没多少,第一年几十亿,第二年、第三年不到100亿。尤其是参加讨论的都是国务院总理、副总理和国务委员,没有一个人是管地方的,国务院的各个口都觉得这点儿钱不够分。出现这样的结果,是我没有想到的。说心里话,作为地方预算司的司长,我特别害怕他们选二八方案。事先,我坚持一定要拿四六和三七方案,不拿二八方案,如果国务院同意三七的话,我们可以退到四六和三七之间。但是没想到,最后讨论的结果都倾向于二八。这主要是因为,我们那个账算到2000年中央能拿多少增量,一年一年地拿,他们觉得中央拿的增量不过瘾,所以大家发言都同意二八。讨论到最后,在总结的时候,朱镕基对我们说:“这样吧,你们回去,干脆拿一个七五、二五方案,提交给中央政治局讨论。”这就是说,在朱总理的脑子里,是考虑到地方的利益了。看样子,他本来想选三七,但听到大家的意见,就折中了一下,定了一个七五、二五。在他看来,选择二八中央拿得太高了,地方肯定不接受;而选择三七或四六方案,中央又接受不了。所以,就定在了二八与三七之间,即七五、二五。这样,我们回来后,又按照七五、二五比例重新测算。一个省、一个省,一个税、一个税,都要重新变。在刘仲藜部长的带领下,经过三天多的昼夜奋战,终于完成了任务。9月3日,我们向中央政治局提供了两个方案:七五、二五方案和四六方案。这主要是担心只拿一个方案,就又回到了二八方案上,要再拿一个四六方案垫底。实际结果和我们预想的差不多,在政治局讨论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围绕七五、二五方案,四六方案根本就没有讨论。就这样,经过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研究决定,分税制改革的方案顺利通过了。
9月8日朱镕基总理带队代表国务院还要逐个省份跟地方政府谈判。
第一站是海南。当时,海南省财政厅厅长刘桂苏按每年60%的增长进行测算,如果实行分税制,尽管海南上划的收入很低,但她对中央拿走很多有意见。我们跟她讲,通货膨胀下来以后,你的增长能到百分之十几就不错了。她不信,要求中央给海南一些特殊政策。为了说服她,我们就按增长30%的比例对海南进行了测算。其实,这已经是很高的增长速度了,但她仍然有意见,搞得总理很生气。海南第一站就碰到了这个问题。实际上,通货膨胀治理以后,海南房地产下来了,1994年、1995年财政收入都是负增长,1996年上了一点点儿,但仍然很低。
第二站是广东。我们去广东的时候,把深圳的有关领导也叫来了。所以,在广东是和两个地方算账:广东和深圳。9月12日下午4点,我们刚下飞机,朱森林和谢非就来看总理,给总理送来一份材料,就是他们自己算的账。这本账的主要意思是:到2000年,中央拿多少增量,拿得很高,广东解决不了。他们说:“小平视察南方时说,广东要赶‘四小龙’,包干体制不变。搞分税制以后,我们就没法赶‘四小龙’了,小平提出的既定目标就实现不了了。”这话说得挺厉害的!同时,也表明他们的态度,广东不同意实行分税制,他们想在2000年以前仍然搞包干制。于是,总理把我们叫去,让我们看他们这个账,究竟是怎么样算的。总理说:“如果到2000年我们真拿人家这么多钱,人家没有自有财力了,把地方搞苦了,这个分税制就不搞了。明天,我们就打道回府吧!”我看了广东的账以后,说:“其实,账不是这样算的。”朱总理说:“如果不是这个账的话,那你今天晚上必须给我拿出账来。因为我们要定下来,明天是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开会谈分税制。”
9月12日的晚上,我带着两个处长整整测算了一夜。算到后半夜,其中一个人说:“姜司长,我再也不跟您出来了,再也不搞分税制了,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因为一个数对不上,全国的数就乱了。乱了以后,再一个省一个省地调整,把所有的省调整完了,才能得出广东的数。因为你要算全国的总量,每个省都有特殊情况,一个省没加进去,这个数就不对了。当时,电脑运行很慢,他们紧张得不得了。总理和刘部长也是一夜没有睡。凌晨两点,总理打来电话问:“你们算出来没有?”3点又打电话问。刘部长就守在我们身边,我说:“刘部长,你去睡觉吧,别在这儿看着了。”刘部长说:“好,好,我走吧。”可能是因为我有太多的惊险阅历,当时就跟这两个处长说:“没事,肯定能弄好。实在不行,我就把这个数打进去,让它出一个东西,其他的以后再说。先算大账,算完大账再说。”就这样,一直算到第二天早上8点,我带的这两个人走路都打晃了,脸色蜡黄蜡黄的,终于把账算出来了。刘仲藜拿到我们算的账,立即去找总理说:“姜永华他们一夜没睡觉,终于算出来!”总理一听就乐了。他后来总是说:“我们中央军还是很棒的,能打胜仗!”我们拿出来的账,主要是说明,蛋糕做大了,中央多得,地方也多得。中央确实拿了大头,相对多一些;但是越往后,地方拿的越多,中央拿的相对就少了。
9月13日上午谈判,朱镕基详细介绍了分税制改革方案,接下来,广东就开始提条件了。第一个是以1993年为基数。因为治理整顿期间,广东的财政收入不高,到小平南方谈话以后,1993年才上来。所以,他们要以1993年为基数。第二个是减免税。改革开放以后,广东经济发展很快,电力供应就成为瓶颈。因此,他们对电力企业搞了投入产出总承包,把企业的产品税、增值税全免了。按照新办法,免的这一部分没有进基数,而明年就要收上来,企业感到很困难。广东要求,延长包干制的时间。第三个是开发区要实行特区的政策。还提了其他的一些问题,诸如广东有赶四小龙的任务,两税分割和全国不一样,希望广东的两税分割能够高于全国比例,让它赶“四小龙”。最后谈下来,确定了这几条:第一,同意广东的意见,以1993年为基数;第二,给了两年减免税,两年以后取消;第三,开发区特殊政策延续两年,后来又给了三年的政策;第四,分税制是全国统一的分割线,不同意广东搞特殊。这当中,以1993年为基数,是朱镕基总理在广东原则同意的,其他几条,是回到北京向小平和江泽民汇报后定的。那时候,李鹏病了,没有上班,朱镕基是副总理,但由他主持工作。
江苏站碰到的问题主要是上解比例高,江苏的陈焕友书记账算得很精明。他们测算,上解额最高的是上海,上解率最高的就是江苏。陈焕友跟我们合作得挺好的,我们跟他一起来核这个账,结果江苏确实上解很高。应该说,陈焕友太会算账了,最后总理不得不在体制外再给他8个亿。
10月22日,我们到了上海。按照老的包干制,上海的包干数是165亿元,超过165亿元后,中央再与上海五五分配。所以,在朱镕基当总理的那几年,上海的收入永远是165亿以下,总保持在160到163亿上下,不超过165亿。这样一来,中央就没跟它分过成。我们到上海的时候,预计1993年上海要超60亿左右。也就是说,预计1993年收到230亿左右,这样我们就要分它30亿左右。当时,上海的书记是吴邦国。他是很会当书记的,从来不管市长的事,既不参加剪彩,也不参加各种应酬,看上去很超脱,但实际上他管大事。算账牵涉到地方的整体利益,是件大事,因此他非常认真。在我们去之前,他就在上海西郊宾馆待了半个月,把我们在广东等地一行算账的情况搞得清清楚楚,然后把财政厅的人叫去,有针对性地算账。我们去了之后,他什么活动都不参加,整天就和我们一起,关在西郊宾馆,问这儿问那儿,问得很细,特虚心。他总是问:“我这个错在哪了?你给我说说。”因此,吴邦国对每一条意见都非常清楚。尽管他拿出来的账和广东一样,是从地方的角度考虑,希望中央多照顾一点,但因为算得很清楚,我们对上海就比较好处理。上海是中央财政的主要收入来源,因此,在算账后,我们给了一定的照顾。当然,吴邦国心里非常明白,我们是在照顾他。实际上,上海藏富于企业和基层的钱特别多。1993年底,很轻松地就收了280亿,一下子冒了。吴邦国下令,只能按预测的225亿收。原来预测是225亿到230亿,他就跟财政厅长说:“我们只要225亿,230亿是基数。”财政厅长觉得太委屈了。吴邦国说:“中央既然照顾我们了,我们不能得寸进尺。如果我们收300亿,中央还会支持我们125亿,这样就不好了。”所以,我觉得,很多书记和省长实际是很有觉悟的,既为中央着想,也为地方着想,而且想得很细。
回到北京以后,我们对分税制方案做了调整:第一,以1992年为基数变为以1993年为基数。这样一来,上划中央的基数就从708亿变成了1711亿。实际上,在考察期间,我们就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了,为了扩大基数,地方都想尽各种办法,1993年第四季度的收入会猛涨。第二是减免税政策的调整。原来说减免税一律取消,现在是中央批准的省级减免税延长两年,14个开发区政策给两年。第三是把转移支付拿掉了。因为第一年中央要返给地方这么大,所以没有多少增量,因此第一年就没有搞转移支付,转移支付是1995年才搞的。
另外,我们还专门对激励机制进行了调整。朱总理曾在1993年7月的财政工作会议上提出,两税返还,增长率可以按中央财政的实际增收比率,系数化、指数化来确定。按照这一思路,就确定了一个1∶0.5的增量返还基数,即中央财政收入每递增1%,中央返还地方递增0.5%,这是全国统一的。但因为返还基数是和中央收入挂钩,地方上很难把握,大家都有意见。8月,开财政工作会议的时候,我们征询各省的意见,除了黑龙江等注定收入是负增长的省份同意跟全国挂钩外,有个别省弃权,大多数省同意跟本省挂钩。另外,结合我们在广东等地调研时总理的意见,最后,把1∶0.5调整为1∶0.3,把和全国挂钩改成了和各个省增长挂钩。这一机制的建立,对于提高各省积极性,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妥善解决分税制出台后面临的收入虚增问题。因为分税制财政体制确定了以1993年为基数,因此地方就出现了为争基数,1993年拼命增收的问题,其中1993年的后三个月增长最为超常。9月份,全国税收收入同比增长60%,10月份同比增长80%,11月份同比增长90%,12月份同比增长120%。结果,1993年,全国财政实收4349亿元,而预计数是3700亿元;地方财政实收3391亿元,而预计数是2590亿元。财政“超收”主要源于增值税和消费税两税增长,致使中央对地方的税收返还基数由预计的708亿元增加到1711亿元。我们分析,以前,每年两税才增100多亿元,1993年一下子增到980亿,这里头肯定有虚假成分。据高强他们预算司估算,至少有六七百亿是虚假的;按照一半计算,1994年中央预算就会出现300亿的空账。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把地方1993年增收中虚增部分搞清楚。因此,我们就组织力量进行检查,开始是我们自己查,不行,又叫审计署查,后来请纪委监察部参与,不断升级。但到1994年五一前后,还查不出来,哪个省都说没有虚增,谁都查不出来。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开会研究办法。当时,谢旭人在综合司,他提出了一个办法,要解决中央这300亿元的缺口,还得从“两个比重”入手。根据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每个省GDP增多少,财政收入增多少,这样倒算一下,就可以把这300亿元挤出来。在这一思路基础上,我们最后提出是往前看,1993年财政收入增长48%,那么,1994年的增长速度按1993年的三分之一计算,增长16%,作为考核指标。地方完成了增16%的目标,就说明你这里没有虚假成分,那我就不管你真假了;如果完不成增16%的任务,就算你的基数有虚假成分,就扣你的基数。这就是1994年增16%的政策背景。为此,财政部专门开了一个座谈会,金人庆部长就这增16%的政策进行了专题讲话。这一政策出台后,虽然地方反响较大,普遍认为增长指标定得过高,但由于中央和地方同心同德、艰苦奋斗,不但完成了增16%的目标,而且当年两税实现了19.1%的增长率,绝大多数省份都完成了核定的增长率目标。
还有一个问题是对特殊政策的处理。增16%的政策出台后,尽管大多数省超额实现了目标,但仍有些省没达到,不仅没达到增16%,像海南还出现了负增长。那就不仅要求取消增16%的政策,还要求降低基数。还有像山西,以煤炭为主,分税制改革后,煤炭的增值税税率从原来的3%左右一下增到17%,山西受不了,叫得非常厉害。当时,东三省也非常困难,主要是因为老工业基地,国有企业相对集中。黑龙江是一个资源大省,由于税制调整,大庆油田、森工企业都面临着很多困难,油、粮作物的生产也面临着新的问题,困难很大。
1994年春天,为了解决分税制财政体制出台后出现的问题,朱总理又一次带着我们先后去了山西和黑龙江,进行了深入调研。山西主要调研煤炭企业。通过调研,最后给山西确定了两条特殊政策:一是把军矿下放地方,这样留给地方10亿的基数,再由中央给军队10个亿。我们算账是比较松的,实际上不止10亿,可能实际得有14亿~15亿,因此,实际上给山西很大的优惠。二是把山西的贡献款从基数里面拿到决算这一块,这就能缓解一下山西的困难。同时,在黑龙江搞了全面调拨,解决它的粮储问题、军粮问题,并解决了森工和大庆油田的问题。另外,还针对老工业基地的改造问题,给了一些特殊政策。这就是说,对于一些困难的省,给一些特殊政策,帮助他们适应新体制的过渡。上半年,针对分税制运行的情况,我们搞了80多个文件,煤炭要减税率,冶金要减税率,钢铁要减税率,整天就忙活减税率。减完税率,地方基数又有变化了,整天倒腾这些。到了下半年,又是增16%的问题。我们基本上每个周末都要跟部长到下面去,与省里、地市县甚至乡镇的领导交换意见,星期六、星期天都不休息。
项怀诚,时任税务局副局长、财政部部长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实行减税让利,在这个政策的前提下面,把一部分财政收入有意识地让给企业,增加企业的活力。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是一个重要的目标。实行包干制后,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出现了逐年下降的趋势。1980~1990年,国内生产总值平均增率为9.5%,可是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逐年下降,1979年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为28.4%,1980年就下降到25.7%,到1993年下降到12.6%。在这段时间里面,一共下降了15.8个百分点,大体上每年要下降1个百分点还要多。另一方面,在整个财政分配之中,中央财政的收入分配不占主导地位,中央财政不大能够起监控地方政府和地方收入的作用。中央财政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也是呈现一个下降的趋势。1984年,中央财政占整个财政收入的比重是41.5%;到了1993年,比重下降到22%,倒二八开。所以,中央财政的发言权就相对比较小。老百姓有一句话,就是喊鸡还要撒把米呢,你手里没有几个钱,你让人家听你的很难。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政治上的权威如果没有经济的基础也是不行的。
1987年,我到南斯拉夫去考察。当时,南斯拉夫有个副部长叫奥格奥夫斯基,是个经济学家,他跟我说,南斯拉夫财政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例太低了,才11%,他担心国家要出事了。果然,我回来了以后不久,南斯拉夫就出事了。奥格奥夫斯基有眼光,他的话提醒了我,这个比例关系是决定国家命运的,下降到11%,政府的职能要想维持都很难。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这个比例一年一年下降,下降到12%左右。
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逐年下降,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例太低,财政部很窘迫啊。有人把中央财政叫作“悬崖边上”,一碰就掉下去,如临深渊。由于中央财政收入严重不足,从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初,甚至发生过两次中央财政向地方财政“借钱”并且借而不还的事。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急呼缺钱:粮食收购财政亏损补贴资金不到位;重点建设资金不到位,很多重点建设卡着脖子,如铁路、港口、民航等。当时,连某些中央机关都已经到了不借钱工资发不出去的境地。当时,我的前任刘仲黎部长跟我开玩笑讲:“我现在背心都快给扒掉了。”他三次找朱镕基副总理,希望他批条子向银行借钱,朱镕基不允许。包干的体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
1993年7月23日,全国财政、税务工作会议召开。朱镕基副总理来到会场,对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员说:“在现行体制下,中央财政十分困难,现在不改革,中央财政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如果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到不了2000年(中央财政)就会垮台!”这表明,包干体制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改革的方向就是分税制。
分税制改革主要是朱镕基负责,他亲自带队,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带领相关部门的同志,先后走了13个省,与地方政府面对面地算账,深入细致地做思想工作。每次去都是专机,一般是五六十人,最多的一次80多人。朱镕基说过:“到地方去征求意见,核心问题是财政。”所以,他对财政部特别宽容。在严格控制随行人员的前提下,却对财政部网开一面,愿意去几位就去几位,先后随镕基同志到各省市征求意见的同志,有刘仲藜、刘克崮,姜永华、王立峰、许宏才等,除了广东、海南,其他地方我都去了。每次随行都不轻松,经常加班加点,有的时候通宵达旦,车轮大战。事后,镕基同志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那段日子是东奔西走,南征北战,苦口婆心,有时忍气吞声,有时软硬兼施。总算谈下来了,我自己则掉了五斤肉。”
我们与朱镕基之间也有争论,主要是对1993年为基数有疑义。朱镕基就分税制改革调研去的第一站是海南,第二站是广东,财政部部长刘仲藜随行。这是决定实施分税制改革进行调查研究、交换意见中最重要的一次。以1993年的财政收入为税收返还基数,就是广东省汇报工作时提出的。后来,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研究决定,以1993年为税收返还基期年,这在当时是个非常大的政策。事实上,我和仲藜同志都不同意以当年为基数。坦白讲,对于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的决定,我当时在思想上并没有理解,坦率说是有点保留意见的。当然,财政部对于执行党中央的决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财政部门比较务实,从技术操作层面考虑问题多一些。说白了,就是担心地方在数字上弄虚作假,担心钱在1993年都收光了,都成了地方政府的基数了,以后年年要给它。担心今年收入上去了,明年又下来了,无以为继怎么办?实际上,宣布以1993年为基数的当年后几个月,确实出现了一些异常情况。一些地方把死欠都收起来了,企业大量向银行贷款交税,甚至连倒闭的企业都把以前的税补齐了。凡此种种,造成了1993年后四个月财政收入大幅度增加。据1993年地方财政收入月报统计,这一年地方财政收入全年增长966.63亿元,增长率为40.2%,其中9~12月地方财政收入增长756.95亿元,比上年同期分别增长了51.8%、62.5%、86.1%、121.3%。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确实也是反常的。对于这种现象的出现,朱镕基也非常重视。当年第四季度,他曾布置多次检查,还做出了凡违规操作不合理的基数可以扣除等政策。
以1993年为税收返还基期年,各地当年财政收入基数猛涨上去之后,对1994年的财政收入有没有影响呢?这是我最担心的,因为我是分管预算的副部长。1994年1月份的时候,我是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到了2月8日,1月份的财政收支报表出来了,1月份收入277亿元,比上年同期增长106亿元,增长62%,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速度!我高兴得不得了,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按照财政部的惯例,农历大年初二、初三部党组历来是要开会的。那年的春节是2月10日,我向仲藜同志提议,1月份情况太好了,今年春节就不要开会了吧,仲藜同志欣然同意。我是在不经意中,把财政部的优良传统给破坏了。这其实是表明当时的一种心情。
财政收入数据显示,1994年每个月的财政收入都比上年同期增加,全年财政收入增长了869亿元,比上年增加20%,是以前历史上少有的。自1994年实施分税制以来,到2007年已经14年了,财政工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财政收入由1993年的4349亿元,增加到2007年的51300亿元,14年平均年增3354亿元,平均年增长19.3%。这一切,充分说明了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功不可没。
我们和镕基同志还有一些争论。争论的问题是,增值税的税率定在17%,还是19%?所得税怎么定位,究竟是共享税,还是中央税收?当时,朱镕基就提出来:“增值税基本税率17%,个人所得税先交给地方。企业所得税随企业的隶属关系走,中央企业交中央,地方的交地方。”我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毛病。改革的时候,我也看了很多书。所有的本本上都讲,所得税是应当共享的嘛,不应当归一家。朱镕基是当家人,我们之间有争论,最后当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了。我这个人也不是非常固执的人,我保留意见,就那么执行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讲的几句话是很有道理,第一,现在中央企业、地方企业这么复杂,分配关系很复杂,你三天两头算得清账吗?搞不清楚,做不到,不如先按隶属关系走,以后情况变化了,条件成熟了再调整嘛!个人所得税将来是个大的收入来源,你现在先交给地方,让它好好收,收多了以后再收回来。现在把它共享了,这个钱就收不上来。
一直到朱镕基时代,我当部长,他有时候还批评我,说:“你们财政部就是缺少政治观点,也缺少经济观点,只有财政观点。”什么叫没有政治观点,就是不从政治上来考虑问题的;什么叫没有经济观点,就是不从整个的经济来考虑问题。再说得白一点儿,就是站得低。当然,我也有些不服气。我跟他说:“其实,真正和你一条心的还是我们。只有我这儿平衡了,你才能平衡;我这儿不平衡,你那儿数再多也没用。”
[1]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 见证重大改革决策 [M].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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